一个聋人的故事二

      八
　　
　　 早晨，突然就醒了。躺在床上，明白我已经不在家里了。“新的一天，新的开始。”我在自己心中默念，不知不觉就笑了，“该面对的，就勇敢面对吧！”
　　 走进教学楼，看着门牌，寻找高二（1）班的教室。三楼最右的那一间就是了。我推开门，慢慢走了进去。黑板擦得很干净，桌椅整齐地排列着。我不知道哪里是我的座位，于是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
　　 同学们陆陆续续地来了。他们都用惊讶的目光注视着我，显然不知道我是何方神圣，但随即微笑着和我打招呼。我心中感到无比的温暖，似乎我们并不是陌生人，而是老同学。这种感觉，我很喜欢。他们想和我说话，但我对手语一窍不通，而他们，也无法说话。
　　 但很快的，我们通过笔谈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快要上课了，我拿出学习用具，准备着。这时有人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回头，是她，那个在楼梯口向我说话的那个女孩子。她此时正淘气地望着我，微笑着。
　　 于是我站起来，点头说：“你好。”我希望她能够看懂我的口型，事实上，她也真的看懂了。她伸手指了指我，翘起大拇指。然后在我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
　　 然后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
　　 她叫赵敏。
　　 上课了。
　　 班主任J老师走了进来，开始了讲话。我不懂得她在说什么，也许是在介绍我，所以我微微一笑，在别人眼中，我总是笑得莫名其妙。
　　 赵敏——我的同桌，在纸上写道：“你笑什么？”她字写得很快，怕被老师发觉。我回答：“没什么，只是想笑啊。”她不满意地嘟了嘟嘴，让我心为之一动。
　　 我总把她和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那个人——总让我无法忘怀。同桌的名字，和《倚天屠龙记》里的女主人公一样，性格怕也有点相似吧？但是我对她毫不了解。还有值得一提的是，她是这里第一个对我表现友好的学生，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我总感到她很亲切。
　　 在余下的几节课里，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上课我无事可做。
　　 我初中已经毕业，不需要再学初中的课程。但是别的同学仍然在上初中的课程（也许是因为他们听不见，所以教得慢）。我很理解老师们的苦心，只是这样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情。
　　 我感到我来这里简直就是在虚度时光！
　　
　　九
　　
　　 或许老师也发现了这一问题，她开始向我提出一个“艰巨的任务”（我认为这应该是很艰巨的，因为我并不喜欢）——学习手语！
　　 我不喜欢手语，因为我认为自己并不是哑巴，我能说，只是听不见而已。但J老师严肃地告诉我，要想在这所学校里有所收获，要想融入进聋人的圈子，就必须学手语。况且，学会了手语并不就意味着要当“哑巴”。她还举了个例子说，老师们都会手语，但并不代表他们都是“哑巴”。
　　 既然老师这样说，我也就无言了。并且我也渐渐地明白了学习手语的重要性。
　　 此后的一段日子里，我致力于学习手语。在几个星期之后，已经能用手语和同学进行简短的对话了。当然，一切并不是很让人满意，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十
　　
　　 也许是初来乍到吧，学校不允许学生随便外出，我又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因此渐渐地感到烦闷起来。
　　 那是在课间操之后，忽然有同学跑来告诉我：“你的班主任老师找你。”我很奇怪，不知道老师找我是为什么。带着满腹的疑惑，我跟着那个同学走到了J老师面前。
　　 她问：“怎么样，还习惯吗？”
　　 “不，不习惯。”我回答得很干脆。
　　 “哦，为什么？”
　　 “因为我在这里缺少自由。”
　　   J老师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愣了一下，然后微笑着说：“那么在你看来，怎么样才叫自由？”
　　 “至少，不要剥夺学生自由出校的权利。”也许是初生牛犊，我说话并不很客气，有点冲。“我来了几周了，却很少能够出校。在我看来，这学校就像是一个鸟笼子，我们却是笼中的鸟。”
　　 “你是新同学，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J老师说。“学校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因为聋生很单纯，容易上当受骗，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发生，只能制止学生随便外出。”J老师说得很真诚。
　　   尽管心中不以为然，但是我仍然点了点头。
　　 “这样吧，既然你在学校里闷，我就带你出去转一转，怎么样？”J老师问。
　　   老实说，这句话在我的意料之外，竟然有老师带学生逛街的，这样的事我还闻所未闻。我当时怔住了。不过马上醒悟过来，喜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就跟着J老师出了校门。
　　   我问J老师：“我们去哪儿？”
　　 “先去给你买吃的，再去书店买书。”J老师回答。
　　   我一听到书，立刻来了劲儿。我说：“老师，吃的东西就不用买了吧？我物质生活并不需要改善，需要改善的是精神生活。”一边说还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J老师瞪了我一眼：“学校的饭菜不是很有营养，给你买一些营养品，这也是你妈妈打电话叮嘱的。”我本来要拒绝，但是老师抬出老妈，我也就没有了办法。
　　   这件事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一直以为大凡为人师者，仅仅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业，很少有人去关心学生的生活。可是，如今我的这种观念发生了变化。我终于觉得，这所学校其实有很多的好老师，真的，能做聋生老师的人，都是有爱心的人！
    　　

  十一
　　
　　 和同学越来越熟，对他们的优点和缺点也看得越深刻。和他们说话，要尽量用一些简单的，易懂的词语。这样既易于比划，也使他们更容易理解。
　　 说老实话，和他们说话，有时真的好累。平时我自诩文才斐然，出口成章，引经据典，信手拈来。但是到了这里，这些全不管用。不但要尽量少用成语，俗语，有些词语还要解释给他们听。
　　 我想，同是聋人，为什么有这么大的不同呢？
　　 对于这个问题，我想了相当长的时间，最终也只是明白一星半点。
　　 并不是他们不努力，而是因为他们丧失了听力，对外界信息的摄取量极少，造成了他们知识面的狭窄。如果他们从小培养阅读能力，自然可以克服这种困难。但是聋生缺少和正常人交流的机会，语感灵敏度也极低，词语混用，加上缺少正确的学习方法，规范的读写训练，久而久之，词汇匮乏，理解不全，望文生义，滥用词语成了他们学习中的一大弊病。
　　 我曾经想过要帮助他们，也这么做了，但效果不大。我毕竟不是教育家，如何启发聋生开导聋生，并不是我所能及的。
　　 我只能尽力地帮助他们，写作文，做阅读……唉，这是何等无力的感觉！
　　
　　
　　十二
　　
　　 时间不知不觉就流走了，我在这里也已度过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J老师找我，对我说：“你准备一下吧，我想要你来主持我班的主题班会。”
　　 我吃了一惊，因为事先并不知情，所以一时反应不过来。我说：“但是，老师，我并没有这种经历。”J老师说：“所以你更要努力啊！”我总觉得这样不是很好，推辞说：“可是，我不会手语，担心别人看不明白啊。”
　　 “现在还有时间，你赶快把手语学好吧。”J老师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我想推辞也无从推辞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我这个人，虽然外表看起来大大咧咧，其实是一个很腼腆的人。况且我以前在正常人学校里的时候，从来没有参加过类似的活动。现在要我站在几百人面前，比划着我并不熟悉的手语，那不是要我的命么？但是我没有说出我的顾虑，因为我想：如果我再这样子下去，最终会毁了自己。希望能借这次机会，锻炼自己的性格，让自己变的更自信，也更开朗。
　　 我问J老师：“那我和谁一起主持呢？”J老师回答：“你和赵敏。”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赵敏，我的同桌，平时很少和她说话，也许是因为她是女孩子吧，而且那么漂亮。潜意识中我总告诉自己要离女孩子远些，虽然是同桌。
　　 开学时的那回头一眼，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性格开朗，热情活泼，这些都是我所不具备的。有时看着她和别的同学比比划划，有说有笑，心里很是羡慕。但是我却不能那样，我总是无法那样。小时孤僻寂寞的影子，我至今也没有摆脱。
　　 除了要主持，我还要朗诵一首诗歌。我不知道自己的嗓音是好是坏，是清亮还是低沉，但是既然老师要求我这么做，我也就只好勉为其难。
　　 我行动起来，向同学请教，翻手语书，忙了个不亦乐乎。
　　 我现在已经忘记了主题班会的具体内容，却把一个小品记得异常清楚。
　　 那个小品讲的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在我来到这所学校之前的那一个暑假，赵敏她参加了模特培训。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勇气促使她站在主考官的面前，在别人异样的目光之下，用她的坚持，最终感动了主考官，如愿以偿。
　　 也许，是她自小想成为一个名模的梦想？也许，是她坚毅的性格？也许，是别人对她的支持？但是不管怎样，她比我强！
　　 我可以想象到，当别人知道她是一名聋哑人时，眼中异样的目光。我想：她当时一定很紧张吧？一定受到了很大的压力吧？可是她坚持了，并且最终胜利了。那么不管她是否残疾，她都是生活的强者！
　　 后来我才知道，她的父母并不支持她，一切是她自己去努力争取的。我的心再次受到了极大的震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只发现她在我眼中的形象正在改变。她已经不再是弱质女流，而是巾帼不让须眉！
　　 我很惭愧！
　　 虽然，我有些地方比她强，但那只是环境使然。而她，是实实在在地在依靠自己。这个聋哑女孩呵，教会了我很多东西。如果可以，我愿为她写一首赞美诗。
　　 她的故事让我感动，但是小品表演得实在不怎么样。限于身体关系，小品缺少了幽默感，没有足够的语言来展示人物的个性色彩，更像是一幕哑剧——这本来就是哑剧。
　　 我对自己很不满意。主题班会上我在关键时刻频频出错，不是忘了手语，就是外机了台词，还要赵敏收拾烂摊子。事后我自嘲地想：难道我真的那么没出息吗？
　　 不，不会的。可一不可再，我不会错第二次。假如下次还有机会，我一定会做得最好！
　　 向赵敏学习！
　　
　　
　　十三
　　
　　 这不，机会又来了。
　　 一个星期五的下午，J老师找到我，对我说：“下周协信集团要来我们学校献爱心送温暖，学校决定让你代表全校同学发言。”
　　 我的心一跳，问：“仅仅是发言？”
　　 “是的，不过一定要准备好哟，到时可能有媒体要来。”
　　 “为什么选我呢？”
　　 “你说得要清楚些”，J老师说，“况且又是高年级，应该更具有代表性。”我点点头，算是明白了。
　　 我又问：“那么发言的内容是什么呢？”
　　 “发言稿由你自己写，主要是感谢社会和捐款单位。”
　　 “明白了，明天就交给你看。”我向老师保证。
　　 每年，社会上都有一些单位和个人来我们学校搞一些献爱心送温暖的活动，我们心存感激。这一次，老师喊我写发言稿，我决定将我的心里话说出来，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虽然我们人微言轻，说不出什么惊天动地地话语，但我能保证，从我们嘴里说出的都是些真诚的话语。
　　 同时老师还告诉我们全班同学，协信这次来的活动之一就是想达成同学们的一个心愿。同学们在新的一年里有什么愿望都可以说出来，想买什么学习用具也可以提出来，他们都尽量给予满足。听了老师的话，教室里顿时就像炸开了锅，同学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大家都在互相说着自己的愿望。这时老师提醒同学们，虽说他们能尽量满足我们的要求，但同学们的要求要适度，因为别人也不是很富有。
　　 老师说得很对！他们并不富有，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表达他们的爱心，只能是尽一份心意，他们是不能无止境地满足我们的要求的（而且他们也无法完全满足）。说句真话，他们的心意我能够理解，但我真的不想让他们去给我们买东西。但为了不至于让大家扫兴，我只要了一本书——《狼图腾》。
　　 时间过得很快，协信集团的爱心活动马上就要举行了。活动那天，市区各级领导、社会各界的爱心人士以及协信集团的领导和员工们都来到了现场。
　　 该我发言了，看着主席台下面一片黑压压的人群，我有些害怕了，我简直有些不敢看他们。同时，仿佛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自己：不要害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要在这样的场合丢了聋人的脸！
　　 于是，我镇定了自己的心绪，满怀自信地大声说：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
　　 大家好！欢迎你们来到我们重庆市聋哑学校。我谨代表我们学校全体师生向您们的到来表示我们最热烈的欢迎和最诚挚的谢意！
　　 您们的到来，仿佛春日的煦阳，温暖了我们的心灵；仿佛夏日的清凉，荡尽我们心底的烦忧，给我们带来缕缕清凉；您们的到来，让我们的世界不再孤寂，不再寂寞……
　　 感谢您们的帮助！感谢您们的爱心！
　　 我们不会辜负您们的！虽说我们是聋人，虽说我们没有健全的身体！我们一定会身残志坚，残而有为！您们给予的爱心就是给予我们的激励！我们会以此为动力，自强不息，努力学习，做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人。我们会用优异的学习成绩来报答你们，报答所有关心、爱护我们的人。您们的深恩，我们永世难忘！
　　 请您们相信我们！
　　 谢谢！”
　　 我刚说完，台下就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我知道我的发言得到了大家的肯定。此时，我的眼眶溢满了泪水。
　　 当我走下主席台，J老师竖起了大拇指，我看到她的眼里也有莹莹泪光。
　　 然后，我们相对地笑了。
　　 那天的活动真是精彩！我相信，这次活动，会在我们彼此的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