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在黑暗的世界里一步一步向前行
图为广东省盲人协会副主席陈阳亲身传授“盲杖斜握法”。
图为盲人朋友在用“沿墙法”熟悉陌生空间。
曾经,他们也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能清楚看见大自然的色彩,可以随心挑选喜爱的物件,能够正确计算远处的汽车开过来需要的时间与自己横穿马路需要的时间。
或是一场疾病,或是一场变故,他们失去了视力,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
还没有习惯被寂静和黑暗所包围,却不得不面对残酷现实。渴望走出家门,却面临种种障碍。
10月22日,一场为他们而举办的盲人定向行走训练在从化温泉镇举行。南都记者全程跟进了这场训练。
第1课:户外持杖 步步惊心
10月22日8:30-12:00
定向“学步”的盲人,来自全省各市县,共有60人。这个训练,是由广东省盲人协会首次承接政府购买服务,为他们量身定做的。协会希望通过训练,让伙伴们重拾信心,能安全地独立地行走于世界,更好地拥抱社会。
盲人向导训练第一课。地点:红砖平地。课程内容:户外持杖行走。
给大家上课的,不是以前视力正常的特教老师,而是一位盲人伙伴———广东省盲协副主席陈阳。
上课前,大家收到了陈阳递来的一份礼物——— 价值200元的盲杖。
接下来,陈阳就开始传授盲杖斜握法:食指伸直向杖尖,贴于盲杖扁平一侧;拇指在上,与中指,无名指,小指一起抓握手柄;用左右点地式,用斜握法握住盲杖,手臂自然前伸,以手腕为支点,左右摆动。
南都记者闭上双眼,体验了一次盲人的世界。虽然此前对周围的环境已经很熟悉,可一旦闭上双眼,手持盲杖,短暂的“失明”还是让记者感到一种未知的恐惧,走起路来四肢不自觉地开始紧张,手中的盲杖也没有“失明”前那样听话,周遭的声音也干扰到自己。那一刻,记者好似失去了踏步向前的勇气。
这节课,要学会在平地上走直线,且要在指定的路线行走中。可记者内心明明感觉是沿着直线行走,但重心却一直往前倾;以为已走到广场尽头,睁开眼,却发现路程还没过半,且早已偏离了方向。
学员中有一位打扮儒雅的中年男子,也像记者那样闭着眼睛学习行走。可他睁开眼后,同样发现自己偏离了方向。重走一次,再重走一次,如是反复几次,效果还是不佳,他不禁摇了摇头。
他是学员中的一位,叫李明,左眼还能看到影子,但医生说他的视力正在消失,他希望在看得见时学会出行技能。
为什么无法走直线?陈阳说,主要是动作不规范。首先身体不能往前倾,应该先出左脚探路况,踩实了再出右脚,盲杖左右摆动范围略比肩宽。盲杖敲打需听声辨别路况,轻敲地砖如果声音结实,表示是平地可正常行走,如果发出咚咚响声,可能地砖底下空了,要绕开。
教完后,陈阳挨个陪同盲人朋友走一遍,纠正每个人细节错误。
第2课:独自上楼 如攀险峰
10月22日14:30-17:30
白色蕾丝裙配白色坡跟鞋,来自茂名的莲姐,站在一队学员中,特别显眼,特别时尚。
不久前,莲姐约了五个盲人朋友去海南旅游。到了机场,工作人员却只允许四个人登机,理由是机舱乘务人员人数不够,无法一对一照看。“你让我朋友一个人留下,他又怎么坐飞机?”和普通人一样,很喜欢出游的莲姐特别气愤,誓要学会独立出行。
其实,类似的遭遇小伙伴没少经历。昨晚,陈阳问起大伙出门都有过什么样遭遇时,屋里一下就沸腾了。“在按摩店,动作慢一点的客人说你怎么慢吞吞的,我动作熟练一点客人又会说我是装的,装盲。”“在马路上,我赶时间让路人帮忙打了辆车,司机发现我是盲人,说了句看不见没人陪还出来做什么?”“我在做盲人出行工作,组织个活动,很多盲人都不愿意出门,家人也认为看不见没必要出门。”
这节课,要学习的就是如何出门。比如“上下楼梯”。上楼梯需要用拳握法,杖柄向上,像握住一支笔一样。拎起盲杖左右扫一扫楼梯的宽度,靠右行走,量出楼梯高度。上楼过程中,盲杖始终与上一层台阶的边缘接触,叩响上一层台阶,当盲杖接触不到上一层边缘线时,表明台阶已上完了。
莲姐轻抚紫红色秀发,第一个表示要尝试。她大敢踏上台阶,左右横扫。可楼梯宽约2米,娇小的莲姐扫不到尽头,只好往左挪了挪,扫完一个台阶再往上迈步。听从老师教导,她一直靠最右行走,但险些撞上柱子。当盲杖碰到有障碍物时,她第一反应就是伸手去触碰,陪同的朋友忍不住把她拉了回来。
原本闭眼准备练习的李明,直接放弃了。闭着眼睛上楼梯于他来说,还是太危险了,“我觉得我会忍不住用眼睛看”。
老师在一旁观察,训练结束后再进行细节纠正:像莲姐这样,每走一个台阶都扫一遍整条楼梯的宽度,是没必要的。有些楼梯太宽,只需扫大概比肩宽的距离即可,而听到人声多的地方,更要缩小范围,否则容易绊到别人。如果敲到有障碍物,要立刻停下来可不能用手去摸。因为障碍物可能是垃圾,可能是利器,用手触摸有可能会受伤。要用盲杖探测,往上托量高度,竖着量宽度,掌握障碍物的体积,再绕开行走。
听老师这么一说,莲姐忍不住又重新走了一遍。这一次没撞柱子,比上一次熟练多了。
第3课:熟悉空间及餐桌礼仪
10月23日8:30-12:00
课程开始前,陈阳和大家分享了一个小故事。话说有一次出外活动,到了目的地办理入住后,没想到一推开房门,门后突然冒出个工作人员,问:“你需要什么帮助吗?”
“他们以为我们看不见,就什么都做不了了。”在场的小伙伴们都欢快地笑了。
进入一个陌生的空间,怎么办?这节课,陈阳首先要教大家学习的,就是用沿墙法去了解这个空间:手背接触墙,沿直线行走,右手一拍拍绕走一个圈,左手护下身,慢慢向前。
听陈阳这样说后,李明跟随着小伙伴,沿着会议室外墙行走,脚步却怯生生地往前迈,走快了怕踩到前面朋友,走慢了怕后面朋友踩到自己。走进会议室后,手悬空半天没摸到桌椅,他忍不住又微睁眼睛探路况。
晚饭时间,课堂搬到餐桌上。大伙都习惯地在桌面摸索寻找。这时,老师又来教授了:把餐桌想像成是一时钟,自己的位置是6点钟,正前方是12点,左边9点右边3点。午餐时陪同的亲友不再为大伙夹菜,而是尝试着告知他们,12点有鱼,9点有排骨,3点是南瓜。于是,大伙自己试着转动餐盘,学习夹菜。
莲姐很擅长听声辨位,能快速认出12点位置是记者,3点位置是同城盲友,9点位置是佛山盲友。尽管有的盲友可以自己夹菜,但也有盲友不小心把杯水打翻。但放眼望去,他们都在努力地尝试独立。
第4课:互相领路 尝各种不易
10月23日14:30-17:30
最后一节课的内容,关键词是“互助”。
假如在路上遇到盲人需要帮助,同样是盲人的你,要怎么做?盲人得到帮助后怎么跟他人一起前行,怎么在他人的陪同下行走?
老师告诉大家,正确的方法是盲人抓住引导者左关节走,保持一步的距离,要有礼貌,不能靠太近,当引导者迈步时,视力残疾者可根据抓握手的感觉跟随行进。建议引导者站在左边,盲人站在右边。因为国内的交通规则是右行原则,盲人应走在安全的一边。
走到窄的通道怎么办?现场有亲友回忆,曾经带着盲人朋友出门,看到树自己本能避开,没来得及开口提醒,盲人朋友撞了上去。其实,这时引导者应把盲人引导到自己的身后行走。方法是引导者将被抓握的手臂向身后弯曲贴于腰部,盲人根据引导者手臂的变化,将抓握手移到引导者的前臂,在引导者的身后行进。当道路宽敞后,引导者放下弯曲的手臂以示意,盲人恢复原来的行走姿势。
上下台阶、开门关门、拾取物品、过狭窄通道、坐椅子……一系列的日常引导动作,让盲人的亲友团,亲身体验了一番做盲人的不易。
收获:端正“盲态”能得到更多尊重
在每一个课程中,陈阳反复强调一个词——— 盲态。是的,盲人虽然看不见,但也要注重仪表仪态。
什么是盲态?陈阳解释,有盲人朋友不愿意持盲杖行走,感觉这样自己被标识化了,难以接受。“我自己刚失明的时候,也不愿意持盲杖,结果在街上撞到女同志,还被骂流氓,在公交车站问人这是几路车,没有人答理。”但当自己持杖出行后,就会有人提醒自己,前面有水要小心,前面有车都会提醒。
“持盲杖出行,帮助我们的人会更多,盲杖是我们的标识,需要克服心理障碍,客观看待自己。”在场的盲人朋友都点点头。
陈阳说,有一类盲人朋友喜欢用结实点的木棍,甚至不锈钢水管,原因是敲起来响,就不用担心别人看不到自己。有些盲人撞到别人后被责怪,会理直气壮说,“我盲的嘛。”好像盲人撞到人是应该的。这也是不对的,我们是人,别人也是人,人人平等。我们盲人要有盲态,虽然看不见,但我们要尊重别人。
来自惠州的曹洋很认同陈阳的理念,30多岁的他是两间按摩店的老板,东北人,15岁开始眼睛看不见东西,跟着兄弟到惠州闯世界。如今在惠州成家立业,平时大多靠家人陪同出门。深色衬衫西裤皮鞋,斜背一个名牌包,他对自己的仪表十分有要求。
以前,他感觉盲人就是走路嘛,没有什么太大稀奇的,这一次老师讲到盲态,让他印象很深刻。很多盲人跟他聊天总喜欢说社会不理解盲人,“其实我想说,你想要社会理解你,首先你要自强自立,让别人觉得你并不是社会的包袱,”他说,盲人走路会向前倾向前摸索,是一种自然的反应,因为看不到。通过定向行走训练,就会走得越来越像普通人,以前特教老师没有讲盲态的问题,毕竟不是盲人,不会感受到盲人与普通人不一样的地方。而这次教学老师是盲人,自己遇到过很多这种困惑,实践经验,手把手教,细节方面纠正很到位。
为期两天的课程结束了,夜晚,在KTV里,大伙伴着节奏唱起了《你是我的眼》,“如果我能看见,生命也许完全不同,可能我想要的我喜欢的都不一样”……音乐,是他们为数不多的娱乐。
面孔
他在一片混沌中触摸“黑暗之光”
为家庭积劳成疾,视力渐失的李明,一度想了断人生
一个读书人看不了书,你知道那是什么感觉吗?
李明左眼失明已经一年,右眼弱视,他已经在家窝了一年,不敢出门,不敢见亲戚,甚至不敢接亲友电话。
从四川山区走到广州,一直熬到出人头地,李明付出了比常人更多的努力。在广州某企业做研究工作的他,是一个部门负责人,空余时间还外出参加讲座,当一些项目评委。这么忙碌,就是想给儿子创造一个良好的成长环境。
李明一直以来右眼就弱视。一年前,高度近视的左眼开始模糊,医生说是常年熬夜用眼过度所致,在家吃中药调理,视力却一点点在消失。
他心里愧疚,儿子才8岁,以后怎么照顾家庭?没有希望,没有目标,一直调整却调整不了,李明甚至动过“了断”的念头。
但李明还是想改变现状。于是他在网上搜到陈阳的资料,让妻子带着,找上了门。
陈阳还记得,当时李明在他办公室,就一直坐在他对面,不说话。“看不见没什么的,我们这有个教授富慧明,后天失明,一样可以重返讲台!”陈阳一席话,让李明看到了希望。
这次盲人向导训练,李明希望从中找到一条出路,对自己负责。
盲人朋友们的乐观,出乎他的意料。身处黑暗世界的他们,常常指引他怎么去适应。“我奋斗都是为了孩子,以后都不知道怎么照顾他。”餐桌上李明情绪低落,富慧明教授安慰他,“你放心,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的孩子会更早熟,独立孝顺。”“我现在都没法回办公室,回去什么都做不了,”“没关系,你可以用读屏软件,既然你是负责人,你只需要做指导的工作就可以了,不会影响。”读屏软件,之前李明从来不知道有这样的工具。
这两天是李明一年来头一回笑,“感觉找到家了,”他说。然而快乐的日子太短暂了,两天活动结束后,他又开始恐惧。回到原来的环境会不会又回到过去,这是他所担心的。
富慧明教授和陈阳,表示以后会经常保持联络,这让他的心又踏实了几分,他感觉自己是幸运的,非亲非故的人倾尽全力在帮助自己,没有理由再昏沉下去。
广东省盲协副主席陈阳:
盲道铺设不当是盲人出行最大的障碍
绿色格子衬衫,褐色休闲裤,授课老师陈阳,有着南方人特有的柔和,说话始终慢条斯理。他从事盲人工作已15年,现任广东省盲协副主席。
陈阳7岁时患夜盲症,视力只有0 .1。因白天不影响学习,同学、家人一直把他当视力正常的普通人。直到1978年参加高考,没有学校愿意接收他时,他才意识到,视力残疾原来跟别人还是不一样的。
后来,陈阳通过自考拿到大专文凭,到东升医院学按摩。2000年,陈阳调到残联工作,帮助盲人走出家门。在参加了盲人向导训练班后,他在教材的基础上,从盲人体会的角度作了修改。
在陈阳看来,目前盲人出行的最大障碍,就是盲人导向带设置不规范。有一次陈阳走在天河东路,沿着盲人导向带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站不起来了,一摸上面一个顶,被水泥顶顶住了。后来有个阿姨笑他:“去桥底干什么?”
盲人导向带是盲人出行重要的参照物。或许施工人员没有明白导向带是给盲人走的,一项工程,往往到了树边也照铺,到了桥底也照铺。道路改建的时候,陈阳曾呼吁各地的建设部门,对盲人导向带的施工人员加强培训。
陈阳说,有些导盲道被单车、被摊贩占据,盲人经常被撞破头,这些都需要市民配合的。
陈阳比较满意的,是公交方面。据他介绍,广州盲人免费乘车线路有260条,盲人可以用IC卡免费乘车和船。公共汽车站都有语音导航服务系统,当公共汽车进站的时候,每趟汽车的线路都能通过盲人手持的遥控器,用语音告诉盲人。甚至男、女洗手间,盲人也能通过这套系统进行识别。像白云机场、博物馆、长途客运站都安装了这些系统。现在,广州的盲人不管走到哪里,都不用担心迷路。